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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五晚上，两位希腊语部的同事要去后海，他们说有个希腊歌手在后海某酒吧唱歌，想过去捧一下场。我闲着没事，也跟去了。不巧的是他们只知道酒吧名字，不知道具体地点，只好沿着后海一家家找。
刚从恭王府转进后海，就遇见不少拉客的，殷勤上前问是不是要喝酒。我们当然都是无视，免得一旦搭上话他们就纠缠住你不放，这样避过了好些拉客者。但终究没避过一位大叔。
谷君义驻足搜索目的地的时候，那位大叔过来力劝我们去他供职的那家酒吧，他告诉我们那里没有最低消费，不同的啤酒各是多少钱。听他费了半天口舌，我告诉他今天去不了了，已经订了别的酒吧。他还不死心，知道我们没有找到酒吧，说如果待会还找不到的话不妨去他们那儿。谷君义看他纠缠不休，朝前面走去。我们从后海走到前海，在星巴克门口蹭网搜寻。不一会儿，发现这位大叔又尾随而来，继续力劝我们去他那儿。我们都不理睬他，他被晾在那里很久，后来就沉默地站在那里，也不再劝，却又不走。我能感觉出来他很尴尬，我也很尴尬，但也无可奈何。
后来我想打破僵局，指着治安横幅说：“你看这条幅上都写着拒绝拉客提防受骗了，你还在这里拉我们。”他沉默不语。过了会儿，他说：“要不我给你留个电话，想喝酒了找我。”我心想终于要解脱了，说：“你有名片吗？给我一张。”他尴尬地表示没有。我拿出快要没电的手机，说你说号码吧。他告诉我号码之后，想说让我拨给他一下，但看见我已经把手机放回兜里，就知趣地说了“你拨”两个字就停住不说了。我明确跟他说今天是肯定不会去你那儿喝酒了，哪天再来我联系你。可气又可笑的是他给完号码还不走，就在一旁傻站着。于是我们仨继续向前。
我们又走了好远，那位大叔还是一直在尾随，谷君义、郑舒天二位已经心里有点发怵。我心想你既然跟上来不放，那干脆咱们就聊聊天吧，于是一边走一边跟他搭话。
他属蛇，虚岁48，比我大了几乎两轮。江苏镇江人，之前在上海打工，两年前来到北京，在王府井跟人卖过服装，赔了，经人介绍来到酒吧。每天下午6点上班到凌晨3点，住老板提供的宿舍，四人间，上下铺。每月底薪2000，拉客有提成，拉满一桌提20块钱，最多的一个月提成能上1000块钱。家里有两个孩子，男孩20多岁，已经结婚，女孩10多岁。
以上就是我问出的所有信息了。他不是那种祥林嫂式的自己讲出来的，而是我问一个问题，他答一个，言简意赅，绝不多答，言辞也毫无添油加醋的夸张，就像在说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事情。我说你年龄这么大还干这活，辛苦吧。他不说话。我问他你怎么不找点别的活干，他说没找到。就这样一问一答，他又跟着我们从前海绕回了北侧的后海，然后又走了很远。我也不是像普通聊天那样问他，而是问一句向前走好几步，就好像不会再有下一个问题。人群熙熙攘攘，他经常被隔在后面，随时都可以退出不再尾随。但他还是一直在跟着，似乎知道我会继续问他话。
自从我打算跟他聊那一刻起，我已经决定临走时塞给他点儿钱，我想没人有义务陪我聊天。但我完全没露出端倪，我想如果他自行退出的话就算了。直到我们走到再也没有酒吧的地方，又向前走了一段后，我对他说：你再走就走太远了，回去吧。他说：你们一直往前走，就能到地铁站了。我说我知道，来过好几次了。这时候，我从钱包里拿出20块钱给他，说留着买包烟吧。
我以为他会收下。毕竟他尾随了我们这么远无非是为了20块钱的提成。他却推开我的手说不不不。我说拿着吧，他说不不，一回生二回熟。他一个晚上的说话都是低声下气，只有说不不不的时候显得有了些底气。我说那好吧，下次来喝酒的话我打你电话。他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好好，再见。然后就再也没有尾随了。
事后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该提出给他钱，这样会不会显得对他有点不尊重。不过也好，我们拒绝了他一整个晚上，到最后也给了他一个拒绝我的机会。这样，他捱了整个晚上终于能说句有底气的话。
他为什么要拒绝我给他的“烟钱”呢？我想那是下意识的。也许他在拒绝之后就会后悔——他磨了这么久的嘴皮子无非是想挣20块钱。然而，当未预期到的20块钱摆在他面前的时候，他下意识地拒绝了。因为在他看来这是施舍，如果他接受，他会觉得自己就像地铁里乞讨卖唱的乞丐一样，那样很不体面。那些乞讨卖唱的乞丐，挣得钱要远远比他多，也比我多。我并不是想施舍，对我来说，这种行为只是一个屌丝对另一个屌丝的恻隐。本质上我们都是屌丝，他是大我两轮的中年屌丝，我是小他两轮的青年屌丝。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显得人模狗样一点，是个能够坐在办公室吹吹空调的屌丝。但屌丝就是屌丝，无论你打扮得多么人模狗样，本质上不会改变。
他不能接受我的这份恻隐，因为他有廉耻之心 ，怕我是施舍。所以，纵然他能低声下气地尾随我们一整晚，在面对疑似施舍的好处时还是畏缩不前了。一句话，他放不下脸面。哪一天，如果他能够放下脸面，当我再看到他的时候，应该不是在这里，而是在地铁上或者街头。那时候，他的收入一定会比现在高很多，也比很多像我这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的乘客要高。
作为一个普通人，但凡还知道点廉耻，就只能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挣扎。这是宿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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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7-30 16:55
发表于 2021-7-21 05:54